品读镇原

镇原多山，那山是深厚的黄土层经过千万年雨水的冲刷切割而形成的沟壑梁峁，也有水，那水随着季节变化，时而奔涌不止，时而枯竭断流。被叫做平原的地方就那么四大块，孟坝原、临泾原、屯字原、平泉原。虽然叫原，四周也都被沟壑包围着，相互并不关联，各自独立。这样的地形地貌，注定了要和贫穷、闭塞、落后形影相随。王朝更迭引发的连年战乱，匪盗肆虐，干旱少雨造成的自然灾害，天灾和人祸无情侵扰所带来的累累伤痕，镇原人隐忍承受了几千年。相对纯粹的山区而言，居住在平原上的人们，犹如现在的中国人生在了北京城一样，心底蕴藏着许多自豪，但这份自豪里侵润着的却是太多的苦涩。严酷的生存环境和人为的社会因素，把镇原人雕琢得刚强坚毅又忠厚诚实。嫉恶如仇的性格和柔情似水的慈善，古往今来，在这块土地上演绎过多少撼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如果你有心思翻开二十四史的话，就会惊讶地发现，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星空上，镇原竟然有二十多位杰出的文臣武将在那里熠熠生辉，由于他们的出现，镇原的历史因此才变得厚重起来。

六十年前，镇原县城东门外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汉王符李恂故里”，这块标志性的石碑，亮明的是镇原的历史价值。所写的王符，在东汉时 是深受蹂躏而苟且偷生的一位平民百姓。一介平民本来是不足称道的，但他和他的《潜夫论》硬是在中国哲学史上爆射出了灿烂的光辉，这光辉一照就是两千年，就连韩愈、杜甫、黄庭坚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为之折腰。镇原关于他的故事传说很多，已被整理成册，出版发行。和王符同一时代的，还有一位度辽将军皇甫规，这位声名显赫的朝廷大将，又是一位文墨大家，归居故里之后，拒仕宦而独睐王符，对这位众人所卑的同乡，度辽将军趿履出迎，从而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段美谈。李恂，史称循吏，为官清正，名震殊俗，在《后汉书》里详叙了他坐镇张掖、武威任太守时，抗击匈奴，保国戎边的赫赫战功。他以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恩威并行的战略思想，为汉王朝巩固西北边防作出了巨大贡献，解甲归田后，生活贫困，但从不接受任何馈赠，拾橡树果实自资。

从西晋到北齐，在这一历史时段里，镇原胡姓儿女竞相崛起，人数之众，影响之大，可谓空前绝后。西晋武将胡奋，其兄胡广，弟胡烈，兄弟三人，战有谋略，不畏权奸，名垂青史。之后的北朝文士胡方回，博史善文，所撰《统万城铭》、《蛇祠碑》，领一代风骚。北魏武将胡叟，善诗赋，重孝义，文武双全，名重当时。同一时期的胡国珍祖孙四代，可谓占尽风流。胡国珍，北魏重臣，参决国事，权倾朝野，子胡祥有封职，孙子胡谦，为武将，主皇宫警守，计杀叛将元叉，为人正直。重孙胡长粲，为官清廉，敢触权奸，朝野拥戴。在胡氏家族里，以政治谋略和精明强悍登上权力颠峰的是胡国珍之女胡充华。她以佛尼之身，凭秀美的姿容和伶俐的口才，成为北魏宣武帝的皇后，至孝明帝时以皇太后身份两度垂帘听政，实际掌握了北魏最高的政治权力。临朝之初，极有作为，亲批奏章，决断案件，考核官吏，整肃朝纲，一时间百官膺伏。在个人情感方面，她与名将杨大眼的儿子杨白华，暗通私会，缠绵不绝。这一场刻骨铭心的真情至爱，催生了北魏诗坛上的一朵奇葩——《杨花词》，这首坦露心迹，遥寄思念的词作，诠释的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封建女子追求人性自由冲决礼教束缚的叛逆行为。

尽管历史上对她的奢靡荒淫多有指责，但她在男权社会里表现出来的政治家气魄和在文学上显露的创作才能，却是世所公认的。一首《杨花词》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北朝时期的代表之作。如果要把王符、李恂做为镇原男人象征的话，那么胡充华就是镇原女子的杰出代表。以一个家族的形式，集中展现政治、军事、文学等方面的才能，并且达到如此高超的境界，应该算是西北人在中国历史上创造的一个奇迹。此后的各朝各代，虽仍然人才辈出，但像这样爆发式喷涌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北魏敕勒部族首领万俟丑奴，拥兵自重，《魏书》详记其事。南齐大臣席阐文，政绩卓著，《梁书》《南史》有传。历北魏、西魏、北周、隋四朝的名将田弘战功显赫，《周书》《北史》详记其绩。初事南梁，后归北周的席固，文韬武略兼备一身，清政御侮，颇有建树，《周书》有传。中唐循吏皇甫镛，工诗善文，著述丰富，为官守职重实，《旧唐书》《新唐书》均有传。宋武将向宝，射虎杀敌，除盗安民，人称“飞虎将军”，《宋史》有传。宋诤臣胡顺之，为政严猛，不避豪强，《宋史》有传。宋武将曲端，文武兼备，领兵抗金，屡建战功，《宋史》有传。南宋武将杨政，用兵机智，出奇制胜，深浮众望，《宋史》有传。金武将张中孚、张中彦兄弟，抗苛保民，除暴扶弱，深得人心，《金史》有传。明武将仇钺，深谙兵略，战功卓著，《明史》有传。

自北魏以后， 镇原以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战将为多，他们是在各自所处的时代，以卓越的战功载入史册的。在文化方面虽然有皇甫镛、曲端等人的诗文传世，但均没有超过《潜夫论》和《杨花词》的作品出现。

二十四史之外，除了明朝兵部给事许理，这一位朝廷大员，以下虽也不乏才华出众者，但官阶和影响都小得多。

镇原沉寂了，这块贫瘠的土地，在结出了太多的丰硕果实之后进入了蛰伏期。应该一提的是，在清末民初，慕寿祺、张宸枢、张炳麟等人的出现，在文化上又显出了一抹亮色。慕寿祺的《甘宁青史略》《中国小说考》，张宸枢的《通鉴纲目提要》《论衡续西铭》，以及张宸枢、张炳麟的书法、墨竹，又使镇原的文化氛围重新浓厚起来，之后邓博五书法，段思坎绘画，祁秀梅剪纸，把镇原的文化水准推到了一个不低的高度。他们给镇原的“文化之乡”添写了名副其实的一笔。

镇原还有什么呢？就像一个贫寒的人家要把自己家藏珍品拿出来示人，与富可抵国的富户相比自然少得可怜，但物不在多，可以称道者还是有的，秦诏版就是一个。这个当年从废品堆里用八毛钱买回来的小铜片，无论是卖者还是买者，都没有想到镇原考古史上的重大发现就这样在他们手上不经意之间完成了。这是秦始皇颁布的当时用来钉在法定标准量具上的一份文告，是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实物证据。上面阴刻小篆的四十字，传达出的信息，把这个小铜片的份量提升到国宝级文物的行列。出钱收购的张明华先生自然功不可没。

二00五年十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一位教师一朋友邀到了屯字杨宁的乱坟冢子，这地方顾名思义，就是个乱坟滩。到了才知道这原是一处汉墓群，巨大的坟堆依北斗七星状排列，这大概是将军级别的坟冢，遍布四周的就是阵亡士兵了。由于人口的增长，过去是荒芜人烟的地方，现在当地居民的庄基遍插其中，修庄建宅的人家，时不时会挖出一个墓道或一处墓室，出土的文物，从民国时期就没有间断过。主坟堆上虽然立着一个县级文物保护标志的水泥牌，但这个牌并没有挡住当地人建宅的行为，有的甚至就依坟堆而建。我在朋友的带领下在一处废弃的崖窑里，见到了大小不等的许多陶罐，这是修庄时挖出来被主人丢弃了的，这东西不值钱拿回家又恐不吉利，就撂在这里了。我捡了几个完整点的要拿走，谁知快到原边时，其中一个失手跌落，奇怪的是这只陶罐跳跃着一直到平静地躺在沟底，竟毫发无损，把它再捡回来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瓦罐怎么就这么牢固呢？关于这座汉墓群我没有看到相关的资料，但这只陶罐却使我膺服了汉代制陶工艺之精良。

编写《镇原史话》，我在上肖镇找到了北魏司徒胡国珍夫妇的坟墓，当年胡国珍去世后和夫人皇甫氏一同归葬故里，从京城洛阳扶柩归来的是其女胡充华。可以想象这位奢靡的太后，对父母的安葬是极其豪华的，只可惜，当年巨大的坟堆现在已被夷为平地，依稀可见一丝痕迹。

石窟佛寺，长城遗址，古城残垣，烽火台堆……中华民族的历史演进，无一不在这里留下它的印记，而风雨剥蚀，人为毁坏，它们当年的雄浑与伟岸已经永远地湮没在往昔的岁月里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哺育一方物产。走进山岔，甘甜醇香的黄酒，能使人畅饮千杯还觉少，一样的酿造，别处绝对没有这个口味。临泾的黄花菜可称蔬菜中的佳品，传说许给事当年回乡探亲，皇帝要他带家乡特产，其中就有临泾黄花菜，吃得皇帝龙颜大悦，这黄花菜因此也丰富了临泾的酒席，其套路作派全带了皇家气派。武沟的羊羔肉，县城的糖油饼……无需一一道来，它们以其独有的地域特色，在丰富着镇原人的饮食文化，并使之名传四方。

镇原的山，镇原的水，镇原的黄土地，就是这样奇妙。它能把历史装点得异彩纷呈，它能让现实丰饶得意趣盎然。在又一个轮回中，必然以更大的手笔，书写出不同凡响的篇章，因为那孕育中的涌动已经叩击着历史的大门，喷发的时日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