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收割机收割小麦。
跟盐碱斗了一辈子,81岁的赵根德从今年开始不种地了。开春以来,除了到地头看看、合作社里瞧瞧,剩下的事情就是在自家小院里拾掇几垄瓜菜。
院外,沿着宽敞的机耕道和顺畅的沟渠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繁忙的春耕景象——大型播种机在农田内往复作业,运送农资的货车在田间道路行驶,滴灌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春风轻柔,生机勃发。
“种了一辈子地,闲下来还真有些不适应。”赵根德说,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二道桥镇庆丰村曾被称为“庆丰滩”,这里东西长、南北窄,土地盐碱化严重,谚语这样说:“有长没宽,全是碱滩。”他回忆,到了春天返碱的时候,村里的皮匠会挖碱用,“一铲子下去,没有土,全是白花花的碱。”
古人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庆丰村所在的巴彦淖尔市河套灌区,从秦汉开始,已有2000多年的引黄灌溉历史。不过,黄河水流入田地后,也带来了土地盐碱化的问题。
围绕土地去盐碱化,赵根德一家三代人,打了四场仗。
第一场仗——
建设排水设施,盐碱情况好转
“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村里组织我们去挖‘二黄河’。为了不耽误农活只能冬天挖,几万人没日没夜地干。”
赵根德说的“二黄河”,就是河套灌区的总干渠,是河套灌区灌溉输水的大动脉。在此之前,河套灌区采用无坝自流引黄河水灌溉,水大成涝,水小则旱,丰枯全凭自然。
1967年,横跨巴彦淖尔东西230余公里的总干渠全线完工,黄河水终于通过总干渠在河套灌区实现了可控调节和全域覆盖。
“‘二黄河’挖成以后,开荒浇地都方便多了,不少荒地、草甸都成了田地。”赵根德说。可伴随不断增多的耕地而来的,是地里的盐碱。
当时河套灌区灌溉系统和排水系统的建设没有同步,引黄灌溉的水无法排出,全部渗入地下,地下水位升高,盐碱逐年累积。“当时不知道咋回事,只能多浇水,把碱压下去。结果第二年碱更大了,只能再浇水。”赵根德回忆。
村民们想了不少办法:水下不去,种不成麦子,那就种水稻;地里碱大,那就种红柳吸碱。但水稻的收成一直不好,只尝试了两年就放弃了;红柳的根系发达,靠近红柳的土地几乎没什么收成。
盐碱因水而来,也要随水而去。1975年10月,巴彦淖尔作出开挖排水设施总排干和十大排干的决定。
赵根德记得,当时挖总排干的工地上比之前挖总干渠的时候更加热闹,“汽车、拖拉机、链轨车,各种机械多了不少。”
那时候,赵根德的儿子赵林东10岁,每天跟着妈妈到工地上送饭,“当时听大人们讲,等总排干挖好了,就能少受盐碱的苦了。”
两个多月,15万人出动,仅总排干就挖出了1150多万立方米土方。自此,黄河水通过总干渠,由斗渠、农渠、毛渠,层层分散灌入农田,再经由层层排干,汇入总排干,最终注入乌梁素海。
盐碱化总体好转,却未见根治。在这场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之中,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施了。
赵根德一家人均分了5亩土地,加上陆续开垦荒地,家里的耕地面积达到50亩,主要种植小麦、玉米、葵花。可种了半辈子地,赵根德除了更加勤奋地耕种、施肥、除草,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提高产量。为了增加收入,他还学会了开拖拉机,赚点外快。
这个时候,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的赵林东,也开始跟着父亲开拖拉机。他心里一直在琢磨:“靠老法子种地,出路不大。”于是,思路活泛的赵林东,趁着农闲经常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白天在书店看书抄书,晚上就回家复习思考,用过的笔记本前前后后装满了一个小箱子。
对于儿子的行为,赵根德一开始没太想明白:“这孩子聪明,爱琢磨,是不是还想继续念书?”
但是当赵根德看到儿子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着“灌溉”“化肥”“农药”“经济作物”时,他明白了,自己用双手种地,儿子是想用脑子种地。
一个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赵林东跟父亲讲着自己对种地的看法。他讲到了中低产田改造,讲到了节水农业,讲到了盐碱化治理。赵根德听着这些新名词,看着儿子满脸兴奋的样子,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盯着儿子发光的眼睛说:“种地这个事,以后我听你的。”
第二场仗——
改造中低产田,减少用水总量
在庆丰村,赵林东“有名头”的地方是两个,一是爱看书,二是爱跑。
为了学习中低产田改造的先进经验,赵林东去了不少地方观摩学习。他印象最深的是位于乌兰布和沙漠东北边缘的太阳庙农场:“我之前一直听说,那里的人在沙漠里种地,收成还不错。我当时想着,沙漠都能高产,盐碱地为啥不能变成高产田?”
直到今天,赵林东还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大型耕地机时的场景。
机器刚一停下,他就跑去和司机套近乎。“兄弟,我看你这个机器,一天至少能耕200亩地吧?”司机瞥了赵林东一眼,“200亩?至少300亩!这几天每天都是400亩。”在这里,赵林东还第一次见到滴灌设备,“感觉人家种地就像养花一样,精雕细琢,有了技术就能省时省力、省水省肥。”此外,平整的田间道路、发达的沟渠设施,都给赵林东留下了深刻印象。
回到庆丰村,赵林东五味杂陈。没多久,村里召开村民大会,赵林东在会上发言:“像人家那样种地才有意思,咱们得改造土地。”
中低产田改造,村民们都知道好,可到底改成啥样子,谁也说不准。
2003年,杭锦后旗在全旗范围内开展了以节水为主要方向的中低产田改造项目。世世代代用黄河水,庆丰村的村民此前从未想过节水这回事。杭锦后旗耕地质量保护中心副主任闫计成当时就在庆丰村负责推动该项目,他做得最多的就是给村民们普及节水知识,“节水的目的是提高水资源利用效率,减少用水总量,还可以控制地下水水位,有助于治理盐碱化。”
在庆丰村,中低产田改造项目涉及土地8000亩。“改造内容主要是疏通了淤积的沟渠,开挖了一批新渠,建设翻新了一批机耕路和生产路,小规模尝试了滴灌技术。”闫计成介绍。那一年,土地收成多了,村民们的收入增加了不少。
针对土地盐碱化,这次的中低产田改造项目采用了施入磷石膏或脱硫石膏、掺沙降低土壤容重、施用有机肥等措施,取得明显成效,也验证了这些农技方法的可行性。
然而,让赵林东遗憾的是,这次中低产田改造,反而让他离大规模机械种植的梦想更远了。
在同等平整度的情况下,小块田比大块田更节水。因此,在节水为主的思路下,许多村民自发实施了“平地缩块”,把原有大块的田地分割成一两亩的小块。“用水量是下来了,但是这样一来,大型机械更进不去了。”赵林东看着“缩块”后的田地,皱紧了眉头。
第三场仗——
建高标准农田,提高耕地质量
2012年初秋,杭锦后旗下了一场大雨,两三天之内,降水量达到往年一年的水平。庆丰村北边团结镇的葵花田,这回就被淹了不少。
赵林东有个远房亲戚就在遭灾的村,第二年过节走亲戚时说起这件事,赵林东问:“去年的收成是不是不太好?”没想到亲戚说:“收成比往年还好,结的葵花籽又大又亮,可卖了个好价钱。”
原来,自2012年开始,杭锦后旗推行高标准农田建设。闫计成说,主要做法就是打破农户的承包界、地块界、沟渠路布局,统一开挖沟渠、修整道路、植树造林、平整土地、划分地块,推行“一户一田”方案,将土地重新分配经营,实现“田、水、路、林、电、技、管”综合配套。
赵林东亲戚家的地经历了这次改造,排水效率极高,不仅自涝没持续几天,反而因为水分充足获得了丰收。反观隔壁村,一些村民听说这次改造要重新分配土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担心分不到好地。一来二去,项目就拖着没实施。洪灾来了,沟渠不畅,水困在小块的田地里排不出去,不少农田严重减产。
2015年,赵林东当选庆丰村党支部书记。上任后,他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家各户之间,介绍土地改造的好处,还组织村民前往已经完成改造的村参观。
此时的闫计成又一次回到这里,负责推动项目实施。他记得,当时推行项目困难重重,有一个村阻力极大,20天连着开了19次会,量地的绳子被村民破坏了18根。“我们当时有一个原则,实施项目积极性高的村优先立项,不能按规划实施的不予立项。”在不少村子还在犹豫不决时,赵林东已经主动找上了门。
2020年,庆丰村高标准农田项目正式启动,涉及面积9800亩,总投资1200万元。经过一年的建设,庆丰村形成了“田成方、林成网、渠相通、路相连、旱有灌、涝能排、渍能降”的新格局。
赵林东家的地原本有十几块,最大的不到5亩,最小的只有几分,当地话叫“花花田”,灌溉成本每亩约为40元。“现在我家的地整合成了几大块,每亩灌溉费用只要10元。”赵林东说,此前,庆丰村每年秋天浇水需要40天左右,改造后的渠道实现了衬砌,全村耕地只用一周时间就浇完了。
项目实施后第一年,庆丰村亩均增产10%,亩均年用水节约60立方米,土地流转费由每亩250元提高到每亩800元,农民收入大幅提高。
这次改造后,赵林东终于用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型农用机械和滴灌设备。2021年,赵林东把家里的50亩土地流转给了杭锦后旗隆正农牧业专业合作社,合作社负责人方军说:“经过高标准农田建设,耕地质量明显提升,具备了发展设施农业和有机农业的条件。”
眼下,赵林东的儿子赵金正在这家合作社工作。2011年毕业的赵金,兜兜转转了几年,2019年来到隆正农牧业专业合作社:“我想在这里学习管理技术,积累经验,计划下一步发展规模化种植,打造属于自己的农产品品牌。”
第四场仗——
瞄准精细管理,节水增产增收
打交道这些年,闫计成和赵金一家已经成了朋友。最近,他经常和赵金交流关于高标准农田建设的看法。赵金的想法他很赞同:“通过建设更完备的农田设施,实现土壤和水的良性循环,一定能为盐碱化土地找到更好的出路。”
赵金的想法并非毫无依据。2019年至2021年,巴彦淖尔市累计实施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199.69万亩,取得了节水、增地、增产、增效等一系列成效。如今,“吨粮田”占巴彦淖尔全市粮食种植面积的1/3,耕地质量由6.03等提高至5.96等。
下一步怎么办?赵金有自己的想法:“耕地是有限的,想要增产增收,就要不断提高精细化管理水平。”
2021年,赵金参与了隆正农牧业专业合作社3000亩有机农业土地改造项目。“政府直接派人把有机肥拉到地里。施肥完成后,土地黑黝黝的。爷爷对我说,咱们家三代人,从来没种过这么好的地。”
“手机功能越来越多,以后为啥不能用手机种地?”在赵金看来,随着农业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未来,种地会更加智能。
在杭锦后旗,赵金的想法正慢慢变为现实。庆丰村北面的蛮会镇,温室大棚可以根据温度、风力、湿度等数据自动调节生产,农民坐在家里就可以远程监控棚内情况。随着5G、物联网、大数据等技术在农业领域的逐步应用,杭锦后旗正积极探索无人化、智能化、自动化的农业生产。
除了琢磨怎么种地,赵金还起了新的心思。“整个河套灌区,水从黄河而来,最终都流进了乌梁素海,这里面可能有不少化肥农药残留。”他打定主意,自家的地,要把对生态环境的伤害降到最低。
有了心思就多了考量。今年年初,几个村民来到村委会大院找赵林东办理农机补贴的手续,赵金一看单子——“移动式黄河水直滤水肥一体化农业灌溉技术装备”。仔细询问才知道,与传统的灌溉方式相比,这款设备可实现平均节水60%、节肥30%、节药30%。“等买回来看看效果,好的话,我也要推荐合作社用上。”赵金心里盘算着。
儿子和孙子天天忙活在田间地头,赵根德歇了下来,虽然不种地了,心里却总放不下农活。赵金闲的时候,会陪爷爷到田间地头和合作社里走一走、看一看。
前几年,赵家的老房子按计划要被拆除。拆房之前,赵根德特意把老房里的一柄铁锹拿了出来,这是当年开挖总排干时自己用过的。
夕阳西下,赵根德拄着铁锹看着自家的老房。不远处,一台拖拉机拉着激光平地机隆隆驶过。
那夜,赵根德喝了几两酒,做了一个梦——庆丰村的土地再也见不到白花花的盐碱。赵金抱着闺女,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他说:“爷爷,咱家地产量翻番了。”
《 人民日报 》( 2022年04月25日 11 版)
版式设计/张芳曼
数据来源/农业农村部
资料整理/本报记者 郁静娴
千古河套建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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